2015年11月13日 星期五

「裸」啲唔「裸」啲,仲「露」!


我剛回港的時候,畫人體的工作室還未「成行成市」。

這十年來,有很多有心人默默在工作,人體畫在西方藝術是很重要和嚴肅的題材。在我的美院,學生可以去醫學院畫人體解剖。

現在我見到越來越多畫人體的課堂,這得是好事。可是我遇過一些工作室的要求,讓我感覺很奇怪。

全裸的人體和人體畫,可以是藝術。可是,一個裸體的人,工作室要他/她穿上很小的衣服,作出特別的裝扮,露出身體一部分,或擺出性暗示的動作和主題,我認為這是pornography。藝術或色情,只是一線之差。當然有很多當代作品,故意利用色情作為主題,但這是其藝術家有用意的選擇。(利申: 本人年少時也曾在色情電影製作行業工作,對我來,不是題材「好」或「不好」的問題, 而是「適合」或「不適合」的分別。)

我提出來這些現象,只想讓剛接觸藝術的學生,或想做人體模特兒的人,思考一下這個問題,之後如果還是選擇色情作為題材,起碼他們清楚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,如果想做色情的作品,也沒什麼特別,就直接做,任何題材都可放入作品,只看其創作者之手段高低。

別要誤會裸露就一定是藝術。「裸」不一定「露」,有時「裸」唔「裸」,仲「露」!人體模特兒,法文是 modèle vivant,意思是活的模型。人體畫,法文是 dessin de la figure,英語是figure drawing,形象,圖形的繪畫。

(有些香港觀眾亦以為,但凡裸體的,就是在做行為藝術。)

2015年11月1日 星期日

因為正負一,所以無限大

整理舊作中,找到2001年寫在原稿紙上的幾篇短篇小說,這是其中一篇:
因為正負一,所以無限大









∵±1∴∞


      一個微冷的冬日清晨,正負一滿面憂愁地坐在零導師醫生的診所內,已經過了大半個小時,±1仍是低著頭,由此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。

      他是0℃的新病人,今天第一次來,幸好是星期一清晨,還未到正式開診的時間,今早亦沒什麼病人。0℃佯裝低頭整理文件,沒有催促±1,因為他一眼就看出±1病情非比尋常。

      冷白的陽光無力地從窗外透進來,診所內靜得只餘下冷氣機呼出的嘶嘶聲。

      ±1終於開口了:「我……我……在決定找您之前考慮了很久,猶豫了差不多一年。我知道您是本城最好的心理醫生,最後終於下定決心來了!醫生!求您救救我!我痛苦得不想做數字了……」說完以後,竟在0℃面前哭了起來。

      又冷又靜的0℃醫生見慣各色各樣的病人,就如±1這樣一個大男人在他面前哭得死去活來,他亦慣常地用彷彿冰點的聲音說話:「別擔心,慢慢地把你的煩惱說出來……」

      ±1從有記憶開始,就覺得自己與人有點不同,然而那點不同,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
      他是一個很麻煩的人。

      所有認識 ±1的人都覺得他很麻煩,包括他自己在內,因為他對每一件事都拿不定主意,反覆無常。一分鐘前決定了的事,一分鐘後又想放棄。他很討厭自己,老是希望做個果斷的人,就算這個想法,亦是一個決定,令他再添一層煩惱。他甚至懷疑自己的存在,究竟是否比非存在好?這些反覆的想法,在他腦內纏繞不去,令他快要瘋了。

      還好今天他作了這一生中,第一次不會改變的決定 —— 去找0℃醫生。

      0℃醫生依然以很平靜、冰冷的聲音說:「你的問題顯然易見,來到鏡子面前,我指給你看。」

      ±1突然跳起來,他的反應很大:「不不不!我從不照鏡子的!媽媽說我的樣子很嚇人,叫我千萬不要照鏡子!我從來沒見過自己的樣子!」

      連冷靜的0℃都驚訝得張大了他那個℃!今天才知道,竟有人從未看過自己的樣子。0℃說:「你必須立刻接受外科手術,不然你會一直痛苦下去!」

      這一次,±1一反常態,毫不猶豫就答應了,真不像他。他知道再問多一點,又會產生新的問題和猶豫。他太決心要改變,就在當天簽紙接受手術。

      0℃辦事效率一流,立刻就找了城中最好的一對外科手術醫生,名叫∵及∴,他們聰明絕頂,話頭醒尾,城中醒目仔一族也。就算碰上寡言的0℃及糾纏不清的±1,有他們「因為所以」一番,∵立刻明白個案問題,而∴理所當然地把答案推算出來。

      原來±1是個連體人。

      所有人一眼就看得出來,但他竟然一直沒有好好正視過自己。

      在手術台上,∵及∴把±1一份為二。

變成了 +1
    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-1 兩個人。

麻醉藥力慢慢減退,+1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-1 悠悠然醒過來。

他們不約而同看對方一眼,驚見自己身體的另一半,說不出的憎厭,就如看到過往半生的失敗。

於是,+1向東,
           -1向西,發誓永不相見。

+1從醫院東翼出來,感覺有如重生,陽光特別明媚,世界突然變得美好,不禁握拳仰天大喊一聲:「正!」

此後,+1發覺自己與以往完全不同,覺得什麼都「正」!他精力無窮,每分每秒都想找事做,工作效率「正」得驚人,短短數年間替公司履立奇功,在商場上英明神武。發誓永遠向前,永不回頭,最「正」的四字成語都可以用在他身上了。

事業成功了,再來當然希望有個紅顏知己相伴,這樣才不枉世人眼中最「正」的一生呀!

一次公司的週年酒會上,+1終於遇上了命中注定的那個她。她身材之好猶如一個葫蘆樽。

她已有點微醉,斜倚在長沙發上,嬌態迷人。積極進取的+1當然不會放過黃金機會,上前結識她。在沙發上的她醉紅了臉,迷糊地說:「我姓無,名限大。」

+1亦已喝了幾杯,眼中的∞越覺迷人,真是人如其名呀,他想,應大的地方果然無限大!

兩人都有點意思,+1借醉邀得∞返家,二人一夜狂歡。

清晨陽光灑滿一地,+1醒來,發現仍然維持昨晚over了無限大的姿態:+1

最糟糕的是,+1甩不走∞,這樣的話,他會變成無限小,甚至接近零!他快消失了,怎麼辦?

回說那邊廂,-1從醫院西翼出來,門外天空正好與東翼相反,現在烏雲密佈,吹著呼呼北風。他拖著張張的負尾巴,邊走邊想:「這樣最好了,我本來就是絕對負面的,現在不用強裝積極、強顏歡笑做人,多好!」心中不禁為自己的墮落帶來了一絲快感,連忙提醒自己:「怎可以開心?!悲傷才是我的命運!」

於是他愁眉苦臉地走進一個公園,坐下來,低著頭,無所事事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,一邊把他那條長長的負尾巴在地上掃來掃去。一位太太經過,以為-1對著她搖尾巴,這樣乖巧,既可愛,又可憐,於是施捨了他一塊錢。

-1發現,原來「慘情」有這樣的好處,他坐在原地不走,販賣慘情,途人自會向他施捨,一小時下來,他已賺了五十多塊錢。

於是他便霸佔了這個地盤,其他出來混的字頭都怕了他,因為他是慘中之慘,誰走近也怕被他的「負」弄得自己減值,甚至負資產。就連油尖旺最橫行霸道惹事生非的六人幫「柒零玖叁玖肆」都不敢問-1收陀地。

-1孤單愁傷,但暗地裡自覺甚為有型。「我是一名千古傷心人,」他想,「就把悲傷留給自己~」

-1 也不盡是孤零零的,他還有一隻寵物相伴,就像所有流浪漢都有條狗相伴一樣。-1的上空老是有一團雨雲,一直在他的頭上下雨。-1的頭搖向左,它飄向左,-1的頭搖向右,它飄往右,忠心耿耿,誓死相隨。-1也是因為有了雨雲,令途人施捨得更多。他們想:「這流浪漢餓死倒不打緊,也不可讓這可愛的動物餓死呀,我可是最有愛心的了。」

有一天,雨下得特別大,雨雲可能吃多了東西。-1也習以為常,還可在雨中打瞌睡。忽然之間,-1覺得,怎麼沒有雨水灑下來了?

他張開眼睛,發現有個龐大的身影替他擋住了大雨。他的身旁忽然來了個身形巨大的人。那人見-1醒來,一驚:「啊!好靚仔啊!噢!嚇著你了。我看見你這樣睡在雨中,好陰功呀,人家怕你著涼之嘛。」

-1幾曾有人關心過他?連忙請教對方高姓大名。

大漢說:「唔……我姓開,名方,大家同是流落街頭,本應互相幫助,不必客氣啦。」
√與-1一見如故,差點一見鍾情。√道出他的身世:「我本來不叫√,我叫开厂,以前有幾間工厂的呢,可惜經濟不景,生意失敗,破產了,厂內的東西都給人搬走了,為了逃避債主,只好改名√,現在什麼都沒有了,你可別嫌棄我呀……」

√雖然身形龐大,但對-1很細心,千依百順,小鳥依人,-1趕他也不走。
√常常來-1的地盤探他。一天,√遠遠就看見-1那地盤的上空烏雲密佈,雷電交加。雨雲變得非常巨大,雷電正咄咄相逼,打得-1焦頭爛額,倒在地上爬不起來。√心痛異常,連忙替-1檔著,大罵雨雲:「喂!好過分啫!主人都打?!」轉頭安慰-1:「唉……陰功豬囉,痛不痛啊?」

-1揮開√屈曲的手,不耐煩地說:「不是雨雲打我,是我的負離子『谷』得太『行』,引起了雨雲打雷,沒讀過中學呀你?」

「噢!你可以產生負離子?」√定睛望著-1。

「大把啦……怎……怎麼?」

「發達囉!」

√連忙拉了-1去髮型屋應徵,做其負離子電直髮的髮型師。-1真人發功,負離子要多少有多少。之後兩人還開了間專門做負離子直髮的髮型屋,其門如市。

發了達。

買了城堡。忽然。

從此二人幸福快樂地在城堡生活下去。

「呵……呵呵呵……呵呵呵呵呵呵 X 1010……」這是√的笑聲。

那+1怎樣?都快消失了。不記得了囉。


27/11/2001
寫於香港